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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上海律師》
業(yè)內(nèi)動態(tài)
公益律師，英雄還是刁民
日期：2009-05-21 作者：孟登科;趙一海 閱讀：3,528次
公益律師周立太法治◆2009年4月，上海維權律師嚴義明被不明身份者毆打。
◆2008年4月，重慶維權律師周立太的深圳分所遭黑社會圍堵……
◆這是見諸各大報端的公開報道，而私下的屢遭恐嚇或者無形施壓恐怕就不為公眾知曉。公益之路絕非平坦順遂，維權之舉也未必都等同于守護正義。
◆他們被有的人斥為刁民，卻被有的人樹為英雄。
◆他們是復雜的，他們目睹了顛沛的眾生、進退的權力、紛繁的人性，同時亦親歷法治中國的碎步向前。
公益訴訟詞條：
公益訴訟是一個舶來品，也并非一個既定的法律術語。其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，美國伴隨著公益運動的展開而廣泛使用了公益訴訟術語，設立了眾多的公益 法律機構(gòu)及類似的倡導制度，它們都是為了環(huán)境、消費者、女性、有色人種及其他社會公共利益而展開活動，由此進行的訴訟被概稱為公益訴訟。
“刺頭”總是不受歡迎的
4月14日，上海律師嚴義明在其律師事務所會議室內(nèi)遭三名不明身份人員持鐵棒襲擊，造成右肩肩胛骨骨折，并有多處受傷。
嚴義明素有“中國股市維權第一人”之稱，他的遇襲再次引發(fā)了公眾對于公益律師生存狀況的關注。他上一次備受關注是因為他要求發(fā)改委公布四萬億實施過程中的具體內(nèi)容。
事實上，公益律師已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。
在中國法治圖景中，他們或致力于消除乙肝歧視；或為維護婦女合法權益而四處奔走；或為春運火車票漲價狀告鐵道部；或為業(yè)主維權與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商打官司；或為傷殘農(nóng)民工爭取合法權益……在公眾眼中，他們是一群通過發(fā)起具有超越個案意義的公益訴訟和公益上書等法律行動，挑戰(zhàn)不合理的法律法規(guī)以及其他規(guī)范性法律文件的律師或個人。
但他們很難算是嚴格的法學意義上的公益律師，因為中國還沒有真正的公益訴訟制度與公益訴訟組織。但他們都是熱心公益訴訟的人士，在制度尚需完善的時代背景下，他們試身其中，在爭議中摸索前行。
律師周立太就是一個頗有名氣的“摸索者“。13年間，他多次折返于重慶和深圳之間。2005年，在無奈離開3年后回到深圳，周立太開辦了分所。言及那次離開，周認為是“我感覺無力支撐下去”。
此后，深圳一官方雜志以煽情筆墨呼吁“留住周立太”——“對健全深圳的法治環(huán)境，周所做的工作有好處而無壞處”。
周立太涉足深圳之前，幾位農(nóng)民工因為權益受損走上法庭，被迫無奈者更習慣于威脅企業(yè)主或靜坐政府門前的極端方式。周立太通過系列訴訟改變了深圳市兩名外來民工5級傷殘僅賠償3萬余元的歷史，曾代表農(nóng)民工告遍深圳的政府部門，甚至引發(fā)國家六部委聯(lián)合調(diào)查整頓當?shù)氐陌踩a(chǎn)秩序。
2008年4月，周立太的深圳分所被身份不明人員圍堵大門，甚至霸占辦公室，強求律師解除農(nóng)民工維權合同，“嚇得我的律師四處躲藏”，周立太只身一人前往開庭，“我是一個不怕死的人”。
嚴義明被襲，周立太折返于渝深兩地，都是受制于或顯或隱的壓力。此種壓力有時不可言明，而有時則是確鑿的同行評價：“刺頭”總是不被歡迎的，但是“刺頭”的存在是推進法治所必需的。
律師們的公益上書
事實上，公益訴訟在中國的處境與公益人士的處境一樣窘困，絕大多數(shù)公益訴訟都以敗訴告終，另有不少公益訴訟未被立案。
盡管迄今只有兩次勝訴，但郝勁松已算是這個隊伍的幸運者。他的兩次勝訴均是借“發(fā)票”之名拷問壟斷——一次是借地鐵如廁索討發(fā)票未果，一次借火車消費不開發(fā)票為由。勝訴數(shù)月后，火車上出現(xiàn)了一種特制的專用發(fā)票。
之所以將矛頭指向“火車消費不開發(fā)票”，郝勁松自己的總結(jié)是“以小博大，借題發(fā)揮”。 “你必須找一個能夠打贏的且法理上站得穩(wěn)的?！焙聞潘勺栽S“法治先鋒隊”，“如果我們每次都打敗了，那么老百姓會說專業(yè)人士尚且如此，老百姓可怎么辦?！?/p>
這樣的勝訴在公益訴訟中是彌足珍貴的，郝勁松的其他訴訟多被裁定不予立案。2006年，郝勁松告鐵道部未召開春運價格聽證會，但法院不予立案。郝就寫了《致鐵道部部長的公開信》?！昂芏嗳苏J為公開信是一種歷史的倒退，不是法律的方式，是乞求的方式”，而郝勁松認為他是行使憲法規(guī)定的公民對國家機關的批評建議權。公開信經(jīng)網(wǎng)絡和其它媒體傳播，數(shù)日之后，鐵道部宣布春運不漲價。“這是多方合力的結(jié)果，鐵道部盡管少收了3億，但政府卻收獲了民心”，郝認為。
“上書是一種理性的公民表達”，律師周澤認為。他在三鹿奶粉事件后的上書曾引發(fā)海內(nèi)外關注 ——《致國家質(zhì)檢總局局長李長江的公開信》，列舉三鹿事件中質(zhì)檢總局的種種失職，敦促李引咎辭職。巧合的是，幾天后李長江宣布辭職。
律師劉曉原亦有蹊蹺經(jīng)歷——川震數(shù)月后，劉給教育部寫信，呼吁授予為保護學生而遇難的教師“烈士”稱號。15天內(nèi)，教育部某處長打來電話告知劉，所提建議甚好，必定謹慎研究。
但并非每次上書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，劉曉原多次上書均未果，甚至有部門官員強硬表示，任何上書皆不回應。
游走在公益與商務的邊界
公益維權應不應該賺錢？周立太沒有給出答案。
有人斥責他“借弱勢群體謀財”，也有人說如此經(jīng)營勢必難以持續(xù)?！拔铱梢院茇撠熑蔚卣f，周立太這三個字在百度上能夠搜索出兩萬多條，但是我在銀行沒有一分錢存款?！敝芰⑻f。
周立太最大的無奈是，至今還有上百位農(nóng)民工拖欠500萬元律師費討要未果。他甚至為此寫下文章《又有一群“狗日”的跑了》，引發(fā)紛紜時議?！坝行┱賳T恨我，有些企業(yè)主要殺我，我都能理解，農(nóng)民工不理解我就很麻煩?！敝芰⑻羞^寫書的想法，書名初擬《周立太的無奈和當事人的無奈》。
周至今累積的外債已有150萬元之巨。這類帶有公益性質(zhì)的訴訟，是否能得到社會捐助？“中國的商人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分錢，”周立太說，“他們捐助是追求回報的，我不可能做到，相反我還招他們忌恨?！敝芰⑻穆伤两裰荒苊懔S持。
與周立太不同，另有部分公益律師已在商業(yè)性法務中完成了積累，以商業(yè)性的經(jīng)營收入彌補公益維權成本。
熱心公益訴訟的嚴義明就是這樣的律師?！拔覀€人的法律服務收入連續(xù)多年在中國律師界都應該是前100名吧。”他對南方周末記者坦然作答，這是高得足以令普通人吃驚的數(shù)字。
以他在律師界的聲望，“我根本不需要通過公益行為來宣傳自已”。相反，由于所做的“公益性法務”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監(jiān)督政府，他因此丟掉了一些多年的外企客戶。
不過，嚴義明并不擔心生意。嚴義明的商務性案件的收費都價格不菲。他曾是周正毅的辯護律師，“那個案子可不是公益的，我的收費標準還不低”。
事實上，“公益”和“商務”的邊界歷來是爭論的焦點。
身處律師圈，商業(yè)和公益的分化現(xiàn)狀讓周立太情緒復雜。他的律所里“都是農(nóng)民自學法律拿到律師資格的”，而其他工作人員也多為周收留的傷殘人士。城里出身的年輕人在實習期滿都會離開。律所的運作模式也頗為奇特——統(tǒng)一接案、統(tǒng)一吃住、統(tǒng)一發(fā)工資，“恐怕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家”。
年輕律師收入微薄，“一個月就兩千多塊錢”。周算了一下先后離開的年輕律師，“剛好走了108人”。周的律所接不到其它商業(yè)案件——“我不準我的律師勾兌，我們不能成為司法腐敗的推波助瀾者”。
而同行的冷眼旁觀也讓周立太陷入孤立。2008年9月，周立太指斥深圳中院新規(guī)將傷害外來農(nóng)民工權益，并上書全國人大，結(jié)果深圳5200名律師中應者寥寥。周立太無奈地在博客中留書一篇——《不得不對深圳律師說兩句》。
“誰會要一個動輒起訴國家部委的人”
與周立太不同，郝勁松，一直以青年法律學者自許，并非執(zhí)業(yè)律師。兩人相同的特點就是因公益訴訟頻繁在媒體上亮相。13年間，關于周立太的報道超過2000次。
能熟練地借用各媒體的話語特點是維權律師們的共同點，“周立太對外國人怎么說，對媒體怎么說，對政治家怎么說，已經(jīng)被訓練成熟。”有評論如是說。采訪過程中，周立太沒有拘束，偶有激烈言辭，甚至夾帶過量的粗口——他知道媒體有自身尺度，自覺地會過濾掉。
“我甚至在中央臺的節(jié)目里面罵娘，還被不相干的人舉報給司法局領導?！敝芰⑻f。
而在其他的公開場合，特別是面對外國友人和政治家的時候，周的發(fā)言會審慎許多?！拔易鳛橐粋€‘民工律師’能夠走13年，說明了中國社會的寬容和法治的進步?！敝芰⑻源俗鳛檠葜v開場，他多次受邀訪問歐美。
相較前述二人，因為多關注刑事冤案，案涉敏感，媒體空間相對不大，所以劉曉原更愿意在網(wǎng)絡上發(fā)言。去年楊佳襲警案后，劉曉原在博客及時向網(wǎng)民報告審判進程，“最高時每天點擊率過萬，而且是在沒有任何推薦的情況下”。
“北京沒有律師比我在博客運作上更如魚得水”，劉在網(wǎng)絡上被熱捧，現(xiàn)實中卻遭遇尷尬。劉所在的憶通律所被要求停業(yè)整頓，由于其“網(wǎng)絡義士”形象，當時想轉(zhuǎn)投友所，也被婉拒。
相同尷尬也在郝勁松身上出現(xiàn)，曾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的郝感嘆找工作時的感受：“你說誰會要一個動輒起訴國家部委的人，誰愿意要這么較真的人？”
從江湖到廟堂
很多時候，作為“刺頭”的公益律師并不能得到來自官方的肯定，但佟麗華除外。他曾被北京市司法局記過個人一等功、被評為中國十大法制人物。在公益訴訟的江湖里，這位十幾年來致力于未成年人保護的公益律師被業(yè)內(nèi)人士理解為“他做的東西有益社會，又不會得罪政府”。
事實上，公益維權者從專注個案，到進入體制內(nèi)建言也漸成趨勢 。
郝勁松曾在2007年自薦競選海淀區(qū)人大代表，但并未當選。許志永早在2003年就獲選了海淀區(qū)人大代表。彼時更是連同其他11位自薦參選者被喚作“12壯士”。5年之后，許獲連任。
許志永坦言自身定位是一個公共服務的活動人士，當選前后生活并無改變?！叭绻鐣u趨進步，學院里的人會出現(xiàn)分化的，有人專心做學問，有人離開學校從事公共服務?！痹S說。他所負責的公盟已成為公益性訴訟中頗為活躍的團體。
“現(xiàn)階段當選人大代表不等于進入體制，因為數(shù)量太少，更不用說借此做公益的體制內(nèi)資源，”一圈內(nèi)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，“當然我們也樂于看到熱心公益的法律人能夠更多走近政治?！?br /> 事實上，在公益律師的圈子里，并非所有人都對進入體制內(nèi)表示贊同。“我是個在政治上不求上進的人，我只管打官司?！庇兄鹿h黨員身份的周立太從未出席黨員會議。他坦言自己更習慣用個案促進社會，靠媒體建言政府。
立法困境與未來期許
公益訴訟在中國是一個非常年輕的詞匯。公益訴訟最早可追溯至1996年1月，福建市民邱建東狀告郵電局多收他6毛錢，索賠金額為1．2元。13年間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公益訴訟的隊伍之中，業(yè)內(nèi)人士評價，目前公益訴訟已經(jīng)形成了“一場方興未艾的法律運動”。但由于目前我國還沒有完整意義上的公益訴訟制度，公益訴訟一直都伴隨著爭議前行。
在我國的公益訴訟中，經(jīng)常在最基本的問題上面臨困境，原告必須是特定的國家機關和相關的組織和個人。一位法官坦言：“面對公益訴訟，盡管從感情上我支持他們，但從法律上，有些起訴必須駁回。現(xiàn)行訴訟法規(guī)定，只有行為的直接利害關系人才有起訴的權利。”這同樣也是很多法官講到個人公益訴訟時十分無奈的表態(tài)。
事實上，在我國現(xiàn)行的法律框架里，并沒有公益訴訟制度的存在。無論是英美法系國家還是大陸法系國家，對涉及公益的訴訟都建立了相應的訴訟機制。在美國，公益訴訟的原告有兩類：一類是檢察總長，一類是公民，企業(yè)和各種公益團體。在大陸法系國家，民事公益訴訟由國家機關 (主要是檢察機關)提起，原則上不允許公民提起民事公益訴訟。法國、德國、日本的民事訴訟法律制度中都規(guī)定了檢察院作為國家和社會利益的代表，對特定的涉及公益的案件，有權以主當事人的身份提起訴訟，也可以作為從當事人參與訴訟，并可以上訴。
在我國，公益訴訟立法屢屢被提及，但是始終未進入實質(zhì)推進階段。載入民事訴訟法教材被專家們稱為“公益訴訟鼻祖”的是1997年河南省南陽市方城縣檢察院辦理的國有資產(chǎn)流失案，首開公益訴訟之先河。嗣后，全國多省檢察機關紛紛效仿，初步改變了公共利益無人保護或保護不力的現(xiàn)狀。由于缺乏法律明確依據(jù)，檢察機關提起的公益訴訟在2005年年初走到了盡頭，這是緣于最高法院的一紙批復，此批復指出，法院不再受理檢察機關作為原告提起的國有資產(chǎn)流失案件。至此，所有檢察機關提起的公益訴訟也都被叫停，公益訴訟仍然陷入立法不足的缺位遺憾中。
一位律師用“很成問題”來形容公益訴訟在法律上的定位，“我們沒有一個商業(yè)模式，沒有一個行之有效的集團訴訟，更沒有一個懲罰性的制度安排?！?br />但是，這方面的司法實踐和立法努力一直都有人在做。
在2005年10月16日結(jié)束的“公益訴訟、人權保障與和諧社會”國際研討會上，中華全國律師協(xié)會憲法與人權專業(yè)委員會主任吳革律師宣讀了研討會形成的《公益訴訟蘇州宣言》，這是中國律師第一次在公益訴訟領域中推出的行動宣言。
吳革是此次會議的組織者，在他看來“個案的勝利更有利于法律文化傳播”，“一個好的案例通過媒體，比發(fā)小冊子、送法下鄉(xiāng)好得多，一個好的案例勝過一部立法。比如牢頭問題，一個躲貓貓案件勝過修改刑事訴訟法；還有孫志剛案件，改變的是收容遣送制度；像許霆案件，雖然他在廣州，但是我們誰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許霆……”
之所以將希望寄托于個案的推動上，一專業(yè)人士的理解是，三大訴訟法的修改不是那么容易，背后有很多的利益糾葛，在這種情況下，不要期待公益立法，所以只能通過個案來促進制度的改進。
事實上，公益性訴訟的相關法律實踐已漸成氣候。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助理研究員黃金榮認為，目前公益訴訟主要涉及以下四個領域；消費者權益保護，公民的平等權利，環(huán)境保護及教育權利。“之所以集中在這些領域，是因為這些領域問題比較多，容易提起訴訟，法院也比較容易受理，媒體也愿意報道?！秉S分析。
這些公益訴訟，正在逐漸改變壟斷行業(yè)等利益集團的一些不合理行為。
公益律師對這種局面亦抱有未來的期許。
鑒于長三角的勞動用工狀況，周立太想在浙江嘉善再開分所，“繼續(xù)為農(nóng)民工維權”。
郝勁松仍忙于“打虎”，最近他又向國家林業(yè)局申請公開持續(xù)一年多的關于華南虎的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以及費用支出。他也希望有更多法律人投身公益維權，“不能讓老百姓覺得每年跳出來的都只是郝勁松”。
許志永負責的公盟正在探索更好的運作模式，“無先例可循”，散布全國的公盟志愿律師的隊伍也在壯大，“本土問題本土解決是我們倡導的方向”。
一維權律師甚至說，我很反感我這些廣義上的同道把自己的環(huán)境烘托得很可怕，“我不希望把自己忽悠成頂天立地的律師，但是我希望在中國法治前行的道路上，留下自己的印跡”。
（本報記者黃秀麗對此文亦有貢獻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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